上风|专递:一棵树回到了林海的合唱 一棵树回到了林海的合

2020年1月,庚子春早。人们正满怀期待地准备迎接一个诗意的春天时,新冠肺炎疫情与春风一起抵达人间。

整个世界的秩序瞬即被一场病毒打乱。

当很多人都在恐惧、担忧、纠结中惶惶度过一年的光阴时,曾经搁笔多年的林业诗人王富祥却完成了一次诗意的回归,他用和他身材一样挺拔的声呗回到了林海的合唱队伍。

他澎湃的诗情随着都江堰涛声的平仄,从宝瓶口出发,像一江春水流向广袤的诗歌原野,流向了《诗刊》《星星》《诗歌月刊》《广西文学》《四川文学》《中国诗人》《中国汉诗》《湛江文学》……

朋友们纷纷惊呼:王富祥像松涛一样的声线还在。

王富祥已经不再是青葱岁月了。

许多诗人在四五十岁已经转向了散文和小说创作,更多的诗人则放下诗笔,转身含饴弄孙,拥抱火热的生活去了。

王富祥不,他就像一个才爱上诗歌的青年,浑身散发着诗歌的荷尔蒙。此情此景,多么像20多年前,雅砻江边逶迤的大山里那些长势蓬勃的飞播林,等着岁月的检阅。

1980年,在四川灌县青城乡长大的王富祥离开他生活了17年的故乡,来到凉山,来到了生机盎然的大森林中。

然后,王富祥的双脚便像一棵树,深深地扎进了这片土地,不仅因为这里有像青城山一样幽翠的山,有像都江堰一样奔流的水,还因为这里有一群热爱诗歌的“森林诗群”。

两年后,王富祥进入雅砻江水运局(现为长江造林局)工作,从局总部一名打字员开始,与文字有了亲密接触。

松林山上,苍翠的绿意擦亮了他的眼睛。

安宁河畔,油墨的芬芳馥郁了他的青春。

工作中,王富祥是一个勤于思考和善于创新的人,他发现打印的资料里的一些新闻线索和感人事迹,于是他以此为引子,再通过采访,写成了一篇篇生动鲜活的新闻和通讯,相继在报刊上发表。

时任中国林业文学协会常务理事、雅砻江水运局党委委员、宣传部部长的田明书正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。田明书缠着党委书记,将王富祥调至局党委宣传部任宣传干事。

王富祥以前枯燥单调的生活,从此有了诗意的泽被。

犹如旱季时,那些干渴的山林有了雨露的滋润。

那是一段简单快乐而又绿意盎然的时光。

下班后,节假日,王富祥便和田明书、罗昌吉、张自信、王孔华、胥若平、李勃、谭革新、宋光勇、宋刚、廖旭东一起讨论诗歌,燃烧激情。

他们先后创办了《雅砻江报》《雅砻江文艺》《新叶》,还与内蒙古牙克石市林管局合办了《森林诗报》。如今,这一本本从油印、复印变成铅印的报刊,仍然是当年那群“新生代绿色诗群”的年轻人们心中最亮的一抹底色,被他们珍藏在记忆深处。

翻开当年由田明书、王富祥编辑的报刊上,许多让我仰视的名诗人和我熟悉的诗歌兄长汇聚在这片诗坛林海中:沙鸥、陈犀、雪村、罗享长、徐建成、刘允嘉、萧红涛、倮伍拉且、毕树文、庄剑、胥勋和、陈官煊、霁虹、姜建国、蒋往、周继才、黄德怀、冯笃松、李锐、曾笑萍、罗定金、姜华令、沈前祥、殷咏天……他们共同构筑成了绿色林海。

那些至今还泛着油墨芬芳的诗歌册页上,洇染着雅砻江的水迹,弥漫着松林山的薄雾诗友们激情的温度。

1983年,王富祥的诗歌处女作在《四川林业报》发表,这对他来说,无疑是一次巨大的鼓舞。

1985年,王富祥的一首只有6行的短诗《风》,引起了时任《星星》主编白航的关注,白航为这首诗写下了精妙的短评。收到样刊的当晚,王富祥激动得彻夜难眠。

随后,他的创作出现井喷式的爆发,作品先后在《中国林业报》《中国林业》《绿化与生活》《贵州林业》《新疆林业》《内蒙古林业》《滴翠》《云南林业》《山城绿化》等报刊铺天盖地的发表,在全国各地撒播的诗种也纷纷发芽,《四川日报》《西藏日报》《珠海特区报》《呼和浩特晚报》《中国红十字报》《中国汽车报》都有多组诗作吐出新芽,连《星星》《词刊》《诗人》《当代诗歌》《诗神》等当时的权威诗刊和诗歌选本也成组成组地发表他的诗歌。

一时之间,王富祥成了林业系统新生代的文学新苗。

某年夏天,《诗刊》创刊者之一、著名诗人沙鸥来林场采风,年轻帅气且已在诗坛崭露头角的王富祥是陪同者的不二人选。一老一少两位诗人穿行在大山中,如同两棵行走的树,一棵冠盖参天,一棵茁壮蓬勃,两棵树时而弯腰拾起野菌,时而坐在草坪上探讨诗歌,此时,王富祥的眼睛里总是充满着欣喜……三四天的采风,简直就是一程诗意之旅。沙鸥一生悲伤多于欢喜,雅砻江之行可能是其难得的愉悦时光,而王富祥清脆嘹亮且极具穿透力的笑声久久地回荡在山水间,偶尔惊起几只早起的鸟儿,扑棱着翅膀飞向林木深处。

后来,经过层层遴选,王富祥参加了国家林业部组织的中国首届“绿叶”文学创作讲习班。这是当时林业系统最高规格的文学活动,时任国家林业部部长杨钟、副部长董智勇都参加了开(闭)班仪式。时隔多年,王富祥依然隐约记得那些授课老师的音容笑貌,仿佛那一个月的时间就在昨日。

可以说,王富祥最好年华的时候遇到了中国现代诗歌史上最繁荣的年代。这一时期的王富祥,在沙克领衔的“火帆诗歌沙龙”活跃度较高的256人中是最年轻的一员;在大凉山系统主义诗群中,王富祥用心汲取着文化的养分;全国林业系统“新生代诗群”里,王富祥已初绽头角。

王富祥没有想到,自己随手在稿笺上撒下的这些种子,居然有一天会在雅砻江边生根发芽,开花结果……

即使雅砻江美如画,即使西昌月大如盘,也难以抵挡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们的牵挂与思念。

故乡,永远是每个游子最痛的软肋。哪怕我们用最柔软的狗尾巴草轻轻地“掇”一哈,也会让你痛得泪如雨下。

“每次在《星星》《青年作家》《四川工人日报》这些报刊上看到马瑛、马及时、何民、汪浩、安南、李永庚等作者名字后面的括号里,打了‘四川灌县’几个字,我就亲切得莫法,激动得不得了,半夜都睡不着觉,为自己的家乡自豪。”每当谈及往事,王富祥就无比兴奋,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激情的岁月。他把喜欢的作品从报刊上剪下来,做了好几本剪贴本,里面最多的是灌县诗人的作品。王富祥随手一翻,就翻到了安南的《纤夫印象》,他读了几段后道:“我就想,哪一天,我发表作品时也要在名字后面打个‘四川灌县’。”

有一年春节,王富祥回灌探亲,最大的欢喜是看到了家乡当时已经办得很有水平的《萤》《春草》等文学刊物时,非常激动,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要在家乡刊物发表作品。尤其是听说弟弟所在的中兴高中都成立了“劲草”文学社时,又为灌县如此好的文学氛围所感动,于是萌生了归意。

1988年,王富祥回到了久别的家乡。

但是他发表作品时名字后面括号标注“四川灌县”的理想没有实现,因为叫了几百年的灌县此时已更名为都江堰市。

王富祥回到都江堰之后,时代的文学大潮已静静落下。

文学仿佛在一夜之间突然隐去,好像它从来都没有来过。幸好,幸好还有那么多好作品可以为我们作证。比如北岛的《回答》、舒婷的《致橡树》、杨炼的《诺日朗》、杨牧的《我是青年》、牛汉的《华南虎》、叶延滨的《干妈》、吉狄马加的《一个彝人的梦想》等,也包括我们身边的诗人作品,比如陈道谟的《花径》、马及时的《晒辣椒》、李永庚的《教鞭》、安南的《纤夫印象》、何民的《旅行》、马明林的《家门》,当然也绕不开王富祥那些泛着水声与绿意的诗歌。

1997年某晚,我夜班结束后回到位于宝瓶巷的单身寝室。

此时月斜夜深,大地寂寥,唯有千年不倦的都江堰水从房前轻轻地流过,偶尔哗啦一声,回旋起几朵浪花。

我草草洗漱后上床,虽然困顿之极,却迟迟难以入眠。

于是,我从床头取出一本《玉垒十年诗钞》,信手翻到某页,便是王富祥在《星星》诗刊首发的那首《夜班,我们寻找沉陷的光阴》。

 

让太阳同我们一起三班倒

让月亮同我们一起失眠

黑与白错位时

挤上夜班车,到郊外的工厂去

我们走进黄昏强烈的反差里

在葱茏的灯下

车削时间的轴心

 

然后打磨

然后抛上月亮的光明

然后在商标上注册信誉与哲理

 

穿过梦的小径

在阴光的枯水期里

我们这一群夜班工人

寻找沉陷在地球阴影里的光阴

 

这么多年来,我在为朋友们写文字时,很少引用朋友作品,因为我不想让大家觉得是因为“字数不够,引文来凑”。

但是,此刻,我愿意全诗引用。

因为这首诗带给我的震撼实在太大了,作者写的就是我们真切的生活,但是他又为我们的生活赋予了新的内容,那就是诗意。我当过车工,但我从没有想到“车削时间的轴心”,我也当过磨工,但我从没有想到“抛上月亮的光明”,车间里灯盏密布,但我却从没有看见一盏“葱茏的灯”……

如此奇妙的想象,如此瑰丽的意境,只有真正的诗人才能捕捉得到。那时我还在都机厂当铣工,形单影孤,郁郁无志。但我觉得,我和他都是一群为诗歌加班的守夜人,提着灯盏,扶字而行。虽然,我当时尚不认识这个叫王富祥的作者,但就在读到他作品的一瞬间,我把他看作了亲切的兄长。

后来慢慢地才知道,王富祥回到都江堰后很长一段时间,这个曾经寻找沉陷光阴的诗人几乎没有写诗。

但是我相信,俗世的生活无法湮没和遮蔽一个真正爱诗的人,因为诗歌的地火会一直在他的血液里奔腾。

2000年秋天,《都江堰报》欲创办《生态·文化·旅游》特刊,面向社会招聘记者,当何民兴冲冲地跑到我的铣床旁边,跟我说起这件事时,我没有他期待中的喜悦。

因为招聘启事上第一条写得清清楚楚:应聘者需具有大学本科以上学历。而我仅仅是一名中专生。最后架不住何民、廖永德、马及时的劝说,纠结了很久的我终于在报名截止前一天,拿着在各种报刊上发表的作品复印件,忐忑不安到了三楼报名处。接待我的是一个身材颀长、骨骼清瘦、戴着一副茶色眼镜的儒雅青年。他认真地看了我在《华西都市报》《成都商报》《商务早报》《延河》等报刊上发表的各种作品,非常高兴,语气激动中带点夸张地说:“哇,搞了半天,你就是传说中的王国平王老师嗦,我还以为是个老头儿伙呢?优秀!”然后又补充道:“成都的大街小巷,会打麻将的人都在用你文章取的那几个经典名字:啥子俄罗斯麻友苏斯尼娃(输死你娃)、美国麻友约翰约森(越陷越深),日本麻友光束荫子(光输银子),把我们笑安逸了……”

能被都机厂以外的人认出来,我当时还是有点小兴奋,底气不足地说:“我只有中专文凭,可能不太符合你们的招聘条件,我就是来试一下,不得行就算了。”儒雅青年摆摆手说:“莫得事,特殊人才条件可以适当放宽嘛!”

后来才知道,这位骨感帅哥就是传说里的诗人王富祥。

后来,笔试,面试,又经过半个月左右的漫长等待,报社招聘终于尘埃落定,我如愿进了报社。后来才知道,当时招聘竞争激烈,优秀人才较多,笔试和面试,我都不是最好成绩,是因为王富祥和马及时的力挺,总编辑虞卫、副总编辑马瑛与岳奎坚持不唯学历的用人理念,我才得以有机会进入都江堰报社,加盟特刊部,开启了我的另一段人生之旅。

十一

虽然只是报社的一名借调记者,但是我却干得很认真。此后,每当深夜无眠,回首前事时,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忆起在《都江堰报》特刊部工作的时光。

每周四出版的《都江堰报》(生态·文化·旅游)特刊,见证了都江堰报社最后的辉煌与荣光,也成就了几位借调记者的人生华章。

当时,著名作家马及时本已提前退休,被王富祥千般挽留。马及时后来说:“我本来是准备回家去打点小麻将,吃点麻辣烫,看点武打录像的,结果富祥一喊,我就飞叉叉地回来了,因为富祥太巴适了,跟他一起共事,只有那么愉快了……”当年38岁的青年作家黎民泰,刚刚“藏漂”回来,原本豪爽粗放的他已被生活折磨得筋疲力尽。时任广告员宋刚,已对拉广告有了审美疲劳,虽然戴着一副深度眼镜,但他依然看不清人生的拐点在哪里。

就这样,一个返聘人员、一名美女编辑任路、三个借调记者,在王富祥人格魅力的感召下,加上偶尔来实习的学生,组成了一个团结协作有温度的小集体。当第一期特刊推出时,人们便争相阅读,并异口惊呼:“《都江堰报》的特刊办得好哦!不比《商务早报》差!”从此,周四成了读者们争阅特刊的日子。

十二

特刊之所以能葆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,我以为,除了马及时、任路、黎民泰、宋刚和我兢兢业业的工作之外,更重要的原因是王富祥人性化的管理与精心策划。那是我们时间最自由,成果最丰硕的日子,王富祥反复说:“你们不要天天坐在办公室里,要走出去,具体怎样采访、写稿,怎么安排时间,我只把关,只要你们到时候交出稿子就行。”同时,王富祥又提出,特刊要差异化发展,要高度重视选题的策划,要策划人无我有,人有我新的选题,要撰写贴近生活,市民喜闻乐见的内容。事实证明,王富祥对媒体的判断是敏锐的。短短三个月不到,特刊成为最受市民欢迎的特刊,《都江堰报》能评上四川省一级报纸,特刊功不可没。借用著名作家聂作平兄的口头禅,说句不要脸的大话,当时的特刊不敢说“洛阳纸贵”,至少“灌阳纸贵”。

三个当年默默无闻的借调记者,也因为特刊,成了大家熟悉的黎记者、宋记者和王记者,无论走到哪里都受到热情接待。特刊部宽松的工作环境,也让我们有了文学创作的时间,黎民泰的中篇小说《妖绿》和我的组诗《都江堰》荣获成都市人民政府第六届金芙蓉文学奖,宋正刚的作品被《青年文摘》《微型小说选刊》转载,堪称新闻与文学双丰收。

大家永难忘记,与王富祥相处的三年时光,也是让人倍感温暖的流年。即使离开报社18年后,这份温暖一直都没冷却,只要翻开那些发黄的合订本,当年的场景便扑面而来。

十三

欢笑之间,三年过去了,时间快得就像刚写完一首诗。

而我来到报社之后,再也没有看见王富祥写过诗。

记得有一次,他在和朋友分享自己的爱情故事时,曾用正宗的河西话朗诵过自己20岁那年,写的一首情诗,又酥又糯,酥得掉渣,糯得粘牙。

而更多的时候,他总是有做不完的事,诗仿佛远他而去,或者说他离诗歌而去。马及时常常叹息:“富祥不写诗,可惜了!”何民有时候也忍不住惋惜:“王富祥的诗,写得非常巴适,要是他把诗歌捡起来,很要几个人来比。”

诗,仿佛是王富祥青葱时代里的一场大雨。

雨过之后,水痕全无,好像那场雨从不曾来过。

十四

时间在不紧不慢地走过,我们在俗世里痛并快乐着。

很多人把日子过成了诗,却又把诗置于远方。

又是16年过去,诗于王富祥而言,已是遥远的雅砻江。

十五

2019年,不经意间,王富祥又回归了诗坛。

30年前的那场曾经浇过的大雨,再次在他的内心倾盆而下,又仿佛一夜之间,他的内心绿意盎然。

王富祥以一组《劳动者之歌》回到了母语的书写路上。

他蓬勃的创作激情,犹如当年尚未熄灭的地火,突然找到了情感的缺口,在2020年喷薄而出。当他把我和马及时约到一起喝茶谈诗时,他的脸上洋溢着诗的光芒。

马及时说:“当年那个写诗的王富祥又回来了!”

甚至有一次,李自国还专门问我:“你们都江堰最近写诗的那个王富祥,是不是八十年代就开始写诗的那个人?”

2020年,王富祥把蕴藏在心底的诗歌,像春蚕吐丝一样,慢慢地,一首一首的吐给了这个世界,于是有了这本诗集。

当然,这只是他回归诗坛后的一部分诗篇。

我们期待,他有更多更好的作品可以慢慢呈现,就像都江堰的水一样,徐徐地浸进人们的每一个日子。就像松林山的风一样,轻轻地荡起久久不息的林海。 

作者简介

王国平,四川江油人。著有作品10余部,其中《南怀瑾的最后100天》曾连续5周蝉联当当网全国畅销书排行榜冠军,荣登2014中国北京书市销量榜首,与《之江新语》等一起被评为全国十大优秀畅销书;《灵岩山传》被誉为中国第一部山岳传记、中国版的《尼罗河传》。作品曾入选多种重要选本、高中《语文》教材及“5·12”大地震诗歌纪念墙。曾策划发起中国田园诗歌节。参与创办大型诗刊《芙蓉锦江》。荣获四川省“五个一工程”奖、四川文学奖、四川省人民政府社科奖、金芙蓉文学奖等表彰。现居四川都江堰,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诗歌学会理事,四川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、省作协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,四川省诗歌学会副会长,成都市作家协会副主席,成都时代职工文学创作院院长,《天府》主编。